夙离起身穿衣,温和的神色变得阴翳,一众昇阳宗的弟子惶惶跑进来:“公子可是有事?”
夙离垂着眸,眼中泛着浅浅杀意,道:“去蘅芜宗。”
即便他不进去妄渡海,也要让人进去,否则他夜难安寝。
都怪卞清璇那个贱人!否则人早就抓住了。
夙离冷笑一声:“替本尊好好问候青玹。”
千景翌笑道:“是。”
阴暗的地牢内,千景翌迈步走到受刑的女子跟前,挑起她的下巴:“我早就说过,有一日你会落到我的手里,卞清璇,你不是向来傲气么,如今怎么看上去像一条丧家之犬。”
他身后的几个狗腿子,俱都跟着笑起来。
卞清璇身上受了鞭刑,在千景翌靠近时,她只冷冷地扬了扬唇,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在了千景翌脸上,旋即嗤笑起来。
千景翌没想到这时候了卞清璇还敢这样,他阴着脸:“给我。”
狗腿子连忙递上手中的东西。
那是两把银钩,在暗夜下,泛着冰冷冷的光。
千景翌一笑,手中一发狠,银钩刺入卞清璇琵琶骨中。
第65章 归还
卞清璇半阖着眼,等着那股疼痛过去。
双钩锁琵琶骨,等于封住一个人的修为,破坏根骨,很多年都难以恢复。
但她不太在意,这具身体十一年前就死了。
许是地牢太安静,卞清璇百无聊赖,难得回忆人间的这十一年。从前只觉千年光阴皆在弹指,如今的十一年,她却发现自己记得很清晰。
从尸骸中被师萝衣刨出来,抱在怀里的那一刻,到如今,记忆竟都十分鲜明。
当初追随卞翎玉下界诛杀堕魔的神族,共一百二十四人,卞清璇本不在其中。
她偷学了禁术,神魂离体,跟随诸神下界,试图在卞翎玉还不知事的时候,与他共患难混个神后当。没想到那一战如此惨烈,最后只剩她和卞翎玉还有一口气。
她修为折损大半,卞翎玉也奄奄一息,还跑了不化蟾和朱厌。
两人离开妄渡海时,卞翎玉失了神珠,她只有神魂,无法在下界逗留太久,在河边,卞清璇看到两具刚死的躯体。
一个年轻的男子,落魄书生模样,另一个便是她现在的身体,一位姓卞的小姐。
她没有犹豫,选了那具女子的肉身。
后来卞清璇带着卞翎玉一起回了卞家,才知道这卞小姐自小爱慕书生表哥,可惜表哥家道中落,在表哥落榜后,卞小姐被迫嫁给一个恶霸。
在新婚前一日,卞小姐和表哥被追到末路,共同投河了。
卞清璇睁开眼睛,成了新的卞小姐。
她当时法力还很强,施了幻术,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卞小姐,还为卞翎玉杜撰了一个身份。卞清璇吓疯了恶霸,二娘和爹爹战战兢兢服侍她,卞家成了她的一言堂。
卞翎玉从罡风中把师萝衣抱出来,在床上躺了七年,才勉强长好破碎的骨头。
第七年,仙门大开那日,卞清璇笑道:“哥哥,我带你去找她可好?”
她本就是神族,天机阁长老亲自为她批命,师兄弟们对她百般逢迎。
那时候的卞翎玉懂得不多,被她变相幽禁在小院,慢慢熬鹰。
这一切说来,其实还算顺利。
她离想要的东西,仅仅一步之遥。其中最大的变故,就是师萝衣。
妄渡海中,卞翎玉在爱上自己前,先一步爱上师萝衣。
不夜山上,卞清璇一步步,亲自逼师萝衣入魔,师萝衣却在最后,找回了本心。
如今琵琶骨疼得她脸色发白,也是拜那少女所赐。
夙离怀疑是她放走了他们。
卞清璇垂眸看着脏污的地面,冷冷勾了勾唇:“你生来……就是和我作对的吧?”
然而没人能回答她的低语。
地牢的脚步声再次响起,卞清璇抬起眼皮,以为昇阳宗那个没用的废物公子又回来了,没想到入眼是一席青衣云纹,来人背着长剑,沉默地看着她。
卞清璇挑眉:“师兄?别来无恙。”
卫长渊抽出轻鸿剑,朝卞清璇挥去,卞清璇打量着他,面对轻鸿剑的剑气,她眼皮子都没抖一下。
片刻后,锁住卞清璇的玄铁链断裂,阵法符纸破碎。
卞清璇自己把琵琶骨中的银钩拔出来,闷痛被她压回喉咙中,她等着卫长渊开口。
“夙离和我师尊,号令诸修士,不日前往妄渡海。”卫长渊说,“夙离来自神域,许多人已经猜到。他称卞翎玉是十一年前,从他手中逃走的堕魔,而萝衣与堕魔为伍。”
卞清璇抬眸看他,没说话。哦?那你信吗?
卫长渊沉默了许久:“我师妹不会与堕魔为伍,我知道你有办法找到她。”
卞清璇冷笑:“你私自放了我,难不成想要我救她?我有多讨厌她,你看不出来?”
卫长渊摇头,说:“你也是神族,你背叛了夙离。”
他说这句话时,语气沉静。不管卞清璇是因为什么,为了卞翎玉,还是她自己的利益,夙离要他们死,而卞清璇与夙离立场不同。
卞清璇没吭声,她看了他一眼。
四年前,这个师兄还是个死板的少年,眼盲心瞎。而如今整个修真界被夙离搅和成一团乱麻,人人都嚷着诛魔,他却是唯一看透之人。
两人陆续走出地牢,如今的蘅芜宗空荡荡的。
外面俨然已经变天,夙离那么大的排场,惹得昇阳宗的宗主给他让位,少主为他跑腿。其他宗的宗主但凡不是个傻子,都能猜到夙离的身份。
夙离说卞翎玉是堕魔,又有蘅芜宗主作证,整个修真界,没人不信。
堕魔二字,不异于整个修真界的噩梦。
十一年前,多少修士因此死在妄渡海,今日,修士们就多怕堕魔现世。
就像夙离了解她一样,卞清璇也很了解夙离。
夙离生来天残,根骨奇差。
神后为此几欲发疯,来填补幼子天生的缺陷。她不惜带走长子,将神族少主囚禁在天行涧,夺取长子力量,哺育幼子。
夙离在母亲的溺爱中长大,他敏感暴虐,谨慎自私,他神魂下界,夺了昇阳宗一个弟子的躯体。
下界无人能伤他,除了妄渡海能诛神族的罡风。
如今夙离铁了心要杀卞翎玉,他天资不够,神珠只能弥补神力,却无法弥补资质,他怕自己的神魂陨在妄渡海,便让修士们去探路。
这世间总有热忱之人,前赴后继诛魔,即便他们弱小如斯。
如果夙离不曾下界,这几日,本该是五十年一次的宗门大比。那些年轻的弟子,会在此处热热闹闹切磋,好好修习。
如今大部分被夙离和宗主煽动去了妄渡海。
卞清璇伸手放在自己身上的血洞处,神情意味不明。
天道制衡下,夙离胆敢利用修士们去试探罡风,不亚于一笔笔罪孽。
卞清璇垂眸:“还真是被母亲偏爱的孩子啊……”
有人爱,才如此愚蠢恶毒,不计后果。
有卫长渊在,他们离开蘅芜宗很容易。如今的蘅芜宗像个空壳,卞清璇伤得很重,到底是凡躯,人间十一年已经将她的修为挥霍得差不多,夙离手中还有神珠,她暂时打不过他。
她走了没多远,一口血就涌上喉间。
卫长渊扶住她,蹙着眉,给她喂了几枚丹药。
她咽了下去:“你就这么确定,我能找到他们?”
卫长渊说:“凝气。”
卞清璇嗤笑了一声:“就算我找到了他们,我若不救她呢,你当如何?”
眼前青衫男子沉默良久:“我没想过你救她,我在师妹最需要我的时候,缺席了四年,你若不救,我来救。”
他说完,放开了卞清璇,兀自往前走。哪怕再也回不到从前,可萝衣仍旧是他护着长大的人,他不可能看着他们将她当成邪魔诛杀,什么都不做。
卞清璇在他身后,看着卫长渊一身青衫被风吹得飞舞。
卫长渊背着剑,历经几年风风雨雨,他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。卫长渊当年是什么样子呢?
说起来,像是很久远的事了。
仙门大开那天,师兄们要帮着试炼,青山阵法中,有弟子不小心撞到了卫长渊,卫长渊扶着师弟,他一脸古板冷肃,怀里却骤然掉出几枚糖炒栗子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那时候卞清璇远远看着,嘲弄般地看了眼地上的几枚板栗。而今,时过境迁,卞清璇遥望前面的青衣剑修,第一次觉得,如果不曾在妄渡海遇见师萝衣,也许卫长渊和师萝衣真能走到最后。
可命运一步错,步步错。
卫长渊若当年如此刻,再坚定些,再相信师萝衣更多,或许境况完全不同。
她低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手,冷冷扯了扯唇——
毕竟,你们不能指望一个卑鄙的野种,生出愧疚怜悯之心啊。
她做过的事从来不会后悔,哪怕片刻。
师萝衣醒来时,天边的太阳初升,荒芜之地,阳光都泛着冷。
昨日下定决心还神珠,师萝衣就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,而现在,她发现自己在麒麟的背上。
他们躲着罡风,卞翎玉带她往回走。
她一开始以为没成功,可缓了半晌,发现丹田空空荡荡,再没法凝聚修为,她就明白,神珠还回去了。
身体变得很沉重,甚至感到困倦。她伸手去摸卞翎玉的脸,他顿了顿,亲昵过后,这次没再躲她,微微偏了偏头,让师萝衣得以触摸到他带着温度的鳞片。
她轻声问他:“我们去哪里?”